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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文字圖片轉載自搜狐娛樂 http://yule.sohu.com/20080811/n258745502.shtml)
     4歲的陳凱歌並不瞭解端坐在沙發裏的那個人是誰。他有一半臉隱在黑暗裏,身體筆直且紋絲不動,仿佛鑲嵌在夜色中。他隱約流露柔媚憂傷的氣息,但又是不連貫的,好像在某刻會像空房子裏被扯斷的樂器一樣爆發,劃破夜的靜謐。清晨,陳凱歌又會見到他,換了一身仿綢白衣,在院中央舞劍,他一隻手上指蒼天,另一隻手持劍向前,白鶴亮翅,提足攝氣。那是間舊王府,院子裏有棵柿子樹,出門一拐就是護國寺胡同,挑著大籮賣小油雞的漢子走進胡同,不用吆喝就圍了一群孩子。賣小金魚的擔子上,一頭是木桶,一頭是玻璃缸。還有賣花的老漢,用絲線把晚香玉一串地穿了,掛在好動的小姑娘頭上,一跑,小胡同裏就香氣彌漫。
 
   “好像有種宿命的意味。”多年以後,陳凱歌在電影【梅蘭芳】殺青後這樣感歎。因為父親與梅蘭芳的私交,幼年時他偶爾會被送到梅家住上一兩天,印象深刻的正是上述兩個片段,以及附帶的北京舊日風情。幼年陳凱歌與梅蘭芳並無交流,當有人介紹說:“這是陳導家的小孩兒。”梅先生也僅僅是輕輕應一聲:“哦——”。電影【梅蘭芳】為他提供了一個觸摸梅蘭芳心靈的機會:“好奇是最大的驅動力。我要找尋一個人,一個在歷史紅塵中被泯沒的人。”

 這找尋的目標,並不是一代宗師,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“人”。“我不想把我們的主要描述方向放到他的成功上,一點兒沒想。他的成功眾所周知,到了男人皆欲娶女人皆欲嫁的地步。但他的成功不是當了人大代表或政協委員,而是在臺上比女人更女人,在台下比男人還男人。我們調子不高。沒想把梅蘭芳看成偉大藝術家、聖人或民族英雄。我一直在想,他身上究竟是什麼吸引了我?他的一生中有太多太多的苦痛和矛盾。我們看到他的東西都很矛盾:只看到了光輝,卻很少人知道他有一個可以說是苦不堪言的童年。出生在南城的李鐵拐斜街,那曾是八大胡同之一,娼優並列,處於社會底層,像極了印度的untouchable people,賤民。4歲喪父,14歲母親去世,過繼給伯父。7歲開始學戲,老師說的第一句話就是‘你沒有吃戲飯的命。’我們看到他作為一代伶人的領軍人物,看到他巨大的成功,卻不知在最初時,觀眾只看到他的年輕漂亮,並未領略其技藝。他67年的人生中充滿了掙扎與困頓。我們常說有人應運而生,有人應劫而生,他便是應運而生。中華民國前,女性不能進戲園子,恰是他吸引大量女性觀眾走進戲園。初出道時,可能由於慈禧的緣故,生旦淨末醜,旦排最後,梅蘭芳的出現,造成旦角可以掛頭牌,甚至生旦並列的情形,實際上他改變了京劇行當角色之間的排位。他無愧地代表了那個時代。我希望能帶著觀眾走到已經成為歷史背影的梅先生面前,看看他到底是什麼人。”



 而這找尋必定跟逝去的某種生活方式有著關聯。《少年凱歌》裏陳凱歌有對早年北京近乎溺愛的筆觸:“北京四合院的雨夜,雨點和瓦在房脊上熱烈地歡敘,之後又靜下來,水珠的滴落聲像在試一張古琴”,或者“那時的北京,仿佛護城河裏故宮角樓的倒影,夢一樣安詳,小風吹過,晃動了,卻不破碎。”離梅家很近的那個小院,少年凱歌清早背誦“清晨入古寺,初日照高林。曲徑通幽處,禪房花木深。”暮春了,則是:“雙雙瓦雀行書案,點點楊花入硯池。”逢到夜間,又是:“有約不來過夜半,閑敲棋子落燈花。” 這種生活方式的背景音,大約正是綿長又悠遠的京劇。作為一個老北京,陳凱歌深感在今日北京面前他如同陌生人,京劇也正落寞地退下。“所有曾經支撐京劇的一切都煙消雲散,唯有京劇還苦苦活著,這讓我感覺失落,我曾經熟悉的一切,正消失不見。但這又好像是京劇藝術發展的必然,它的興盛與兩件事情有直接關係:一是皇室,在晚清末年,慈禧對京劇的迷戀才造就了譚鑫培、楊小樓這些一代宗師。另一個,倘若我們的末代王朝是漢人王朝,京劇也不會這麼興盛,正因為清朝是少數民族,便在文化上極力靠近漢人的趣味,才成就了京劇。京劇是非常非常高級的藝術,惟其高級,當一個平民時代來到的時候,他就被更廣大的人群所遺忘。”

 最終,陳凱歌找到了這樣一個人:他外表謙恭溫和,內心堅定隱忍,這力量的來源,就像《道德經》裏所說的“上善若水”,他如水一樣永遠處於低處,柔軟不剛強,有忍耐有容納,有轉逆境為喜悅的能力,對於身邊現存一切之物都有包容之心。他,就是梅蘭芳。

 陳凱歌坐在工作室中央,家居打扮,用同樣的謙和口氣談論著這個人。這與幾年前拍攝《無極》時的陳凱歌判若兩人,那時他有“十年後,再開風氣先”的野心,有視萬眾歡呼為草芥的狷狂,而此時的他沉靜以至於冷淡,溫和到鋒芒近無。問他可否受了梅蘭芳的感染,這才隱約流露一絲舊有的霸氣:“我這人從來就是這樣,有人問我誰影響我最深?我說,我自己。”



BAZAAR:電影的後期製作進行到哪一步了?
陳凱歌:正在做後期剪輯,長了一天工作12個小時,短則五六個小時,除了剪片,也還有其他工作安排。電影殺青後,我有一個月沒有開始剪輯,目的是為了放一放,擺脫電影拍攝狀態,回頭再看時有另外的感覺。上映決定權在中國電影集團,我聽他們講大約在年底。

BAZAAR:電影的基本事實是以什麼為藍本?
陳凱歌:這感覺好像在找人,四處打聽,給我們指路的人有可能對,也有可能錯,要找到他,還得靠自己,這也是創作的樂趣所在。我跟其他主創一起進行了很長時間的資料研究工作,包括已有的傳記與自述,編劇嚴歌苓老師總共寫了7稿,其間不斷調整變化。我們一起來找尋這樣一個人,但也僅是一家之言,不能代表所有人的看法。

BAZAAR:能講一下你對傳記電影的基本理念嗎?
陳凱歌:我不能,我也不想去定義什麼是傳記電影。我想在歷史上有些例子,都不是本國導演去拍了外國的歷史人物。傳記電影要求創作者與傳記主人公本人,有很猛烈的心靈撞擊,激動了觀看電影的觀眾,這個就是我們的主旨所在。我不可能以一種完全默然、客觀的態度,對傳記主人公做描繪,還是會把自己的寄託、甚至一定程度的認同都放到電影裏去。這不是個編年史電影,不是《攻克柏林》,不是以某一人物和歷史事件為線索展開的編年史敍述。我只截取了他生活中的片段,大約只有三件事:死別、生離和聚散,通過電影想表達的,不是他做了什麼,而是他是誰。



BAZAAR:選擇章子怡出演孟小冬,是否意味著電影【梅蘭芳】將以“梅孟之戀”為主線?
陳凱歌:孟小冬這個人物,我們做了很多研究。世上的浪漫大多不能成功,梅孟之戀也不例外。孟小東身上的獨特品性吸引了梅蘭芳,他們的戀情大概只持續了三四年時間,卻對彼此影響深遠。孟小冬比梅蘭芳小13歲,9歲就從舅父仇月祥學孫(菊仙)派老生,不到20歲就已在名角如林北京唱大軸頭牌了。她與梅蘭芳合演《四郎探母》時感情洽合,漸生戀情。他們情變後,也各自投入到事業中,孟小冬拜了余叔岩為師,這一位也是有名的怪誕,半夜3點吊嗓子,孟小冬盡了5年的師道,學了一身本領,又不演一場。她在事業和情感上都對梅蘭芳有巨大影響。

BAZAAR:這段戀情在大多數官方傳記中都被忽略了,梅氏後人對電影涉及這個內容有什麼意見?
陳凱歌:梅氏後人都有大視野,不斤斤計較。我們沒有專門討論過這個問題,但劇本梅葆玖先生看過了,沒有對人物處理有什麼意見。他為電影中的幾場戲曲場面獻聲,也提供了許多幫助,我們見面有幾十次,變得很熟悉。梅葆琛先生病逝前,我也前去探望,他說了許多鼓勵的話。梅家的家風,是說話含蓄而謙和,他們出於對劇組和本人的信任,沒有發生過哪怕很小的不一致,不高興。梅氏後人給電影的支持,我非常感激。

BAZAAR:選擇黎明出演梅蘭芳有什麼考慮?
陳凱歌:人與人的交流不是那麼理性,選演員不是像買一件東西那樣衡量。黎明有沉靜的氣質,非常打動人。他做了大量功課,心知不能馬虎。有一場戲,要掉眼淚的,這對演員來說並不是難事,但那場戲是梅蘭芳經歷了事業的挫折,又面臨與孟小東的感情失敗,非常複雜的感情。我就對黎明說,你幾歲就去了香港,你一定記得第一次登臺唱歌,第一次拍電影,一定有人說你不好,難認同你,因為從不同的文化裏來。他眼淚就掉下來,複雜的感情也完成得非常好。



BAZAAR:有哪些梅蘭芳的代表作會出現在電影中?
陳凱歌:會出現最負盛名的“梅八出”(《貴妃醉酒》、《霸王別姬》、《奇雙會》、《鳳還巢》、《宇宙鋒》、《生死恨》、《洛神》、《遊園驚夢》)的一些片段,還包括早年的《一縷麻》等。占的篇幅都不大,因為大多數電影觀眾對京劇沒有那麼深的瞭解,京劇總體來說也節奏緩慢,不適合大量植入電影。每出戲也不是孤立地存在,而一定與人物、故事情節有糾葛。
  
BAZAAR:是什麼讓電影拍攝週期長達7個月?
陳凱歌:可能因為我比較笨。我們設計了相當複雜的場景,從名流出入的大戲院,到販夫走卒的市井胡同。還有紐約49街,上海美琪大戲院,都沒辦法出外景,只能搭景。北京變化也太大,找不到一個合適拍攝的場地。拍攝也會遇到干擾,在懷柔,飛機天天頭頂飛,同期錄音就得等。當然這些都不算是事兒,而是大家有一高興勁兒,覺得有價值,沒覺得拍攝了那麼長時間,只是倏一下過去了。電影能真實,形成格局和氣象,都靠大家共同努力,我們在一起拍這麼長時間,一直都挺快樂。在一塊掏了一回心窩子,就這感覺。
  
BAZAAR:看了一些劇照,感覺在色彩基調上與《霸王別姬》有些相象,聽說程蝶衣這個角色也參考了梅蘭芳的一些生平,這兩個電影有什麼異同?
陳凱歌: 《霸王別姬》並沒有梅先生的痕跡,完全沒有。程蝶衣這個人物,不能見容於這個社會,他基本是一個社會邊緣人物,以自己非常特立獨行的方式去表達對時代、對人的態度。梅蘭芳恰恰相反。這二人,可以說,一個像火,一個似水。梅先生是在低處的水,不僅會抗爭,還能包容。他的沉靜,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,他也有恐懼的時候,所有人都有恐懼,他的強大,就在於連恐懼都接納了。你有心魔,就驅逐心魔,你能跟心魔共處嗎?梅先生能做到。【梅蘭芳】是個世俗感很強的電影,並不是文人雅士表達清高情懷的電影,我們盡力做到不花哨,但不花哨不等於內心不華麗。說到底我是想跟梅先生學點什麼。


  
BAZAAR: 《無極》的爭論與喧囂過後,你對電影藝術的創作理念是否有什麼變化?
陳凱歌:整件事情是無所謂的,電影嚴格講是一次性的消費產品,別指望要給自己留個什麼紀念。世界上姻緣合和之物,終是煙消雲散,好好欣賞拍攝過程,花了3年只是追求最後的成功,那這3年不值。若能每天都享受,在當下就能得到快樂,在當下都不快樂,怎麼期望一個快樂的未來?何必計較別人怎麼說,或你說什麼?喧囂也是世間常態,這沒什麼奇怪,像我這樣在文革中成長的人,可以說什麼都見過,我不覺得怎樣,這就是平常心。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於是覺得天翻地覆?沒有。是你這麼看待的。倘若你不這麼看待,就不是這樣。我們這個時代經歷著巨大的變動,如同李鴻章所說“三千年未有之變局”。我覺得很好,沒有自怨自艾,時間就是這樣,一定要帶走一些東西,但並不等於被帶走的東西永遠沒有價值。

BAZAAR:你對目前年輕人對京劇藝術的陌生與漠視怎麼看?
陳凱歌:我做不到吸引年輕人吸引京劇。我真的做不到。對京劇漠視很正常,不能怪年輕人。怎麼不看京劇?這關係到最基本的東西,個人選擇與個人趣味。拍這樣的電影沒有那麼實際、功利的目的,號召大家都來關心熱愛京劇藝術,不管是我還是電影本身,都沒這麼大的野心。



【梅蘭芳】之 陳紅
 林語堂在《蘇東坡傳》一開篇就這樣寫道:“要瞭解一個死去一千年的人,並不困難。”他的理由是,活著的人有太多不可說的秘密。中國人要蓋棺論定,人生如夢,一出人生大戲演得如何,唯在落幕之時才可下斷語。這話對於【梅蘭芳】的人與戲卻更恰如其分。
 
    作為【梅蘭芳】電影的總監製,導演陳凱歌的妻子和劇中梅蘭芳夫人福芝芳是否也是如此?陳紅此時的感受卻與前者不同:“電影的難度正在於一個時代的重現,小到一個鼻煙壺、筆洗,大到在上海外灘滇池路封路9天重建一條真實的街景,我們在過去的3年和7個月拍攝中,無不追求著對梅蘭芳,這一中國文化的靈魂代表人物的尋找和重現。”

 那麼,對於陳紅和劇組中的主創人員,【梅蘭芳】這一部戲又改變了他們什麼呢?“超越了電影的意義,”陳紅坦言,越瞭解梅蘭芳,演員們越明白,至今無人能夠超越梅老闆當年的名聲和地位,然而,梅蘭芳的氣節、品德和藝術造詣,在低谷和高峰始終不變的人品和言行,讓大家仿佛經歷了一場洗禮,都在心裏得到了昇華,內心世界變得更真,更加沉靜。“人的一生並非在追求成就,也許,人的一生是自我完善的過程。”坐在我辦公桌前的陳紅,此刻停頓了很長的一個瞬間,這是【梅蘭芳】帶給她最大的意義,我知道,一個青史流芳的名字,就這樣經歷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傳頌,到達後世,給人影響。

 而電影【梅蘭芳】的意義,也許比陳凱歌能夠想像的,還要深遠。在這個好東西很快被淡忘的今天,我們至少應當記得或者知道,有一個比女人還要女人,比男人更加男人的戲子,在貧賤中奮鬥,終成一代大師,他的故事讓人明白,京劇,不,任何藝術都不只是傳承,更應該是在傳統中不斷創新,融合。那咿咿呀呀起伏的舊時光,是舊日裏的新光、喜悅、輝煌,隔著幾十年看過去,任你是誰,哪能不喚起美好的追憶……



【梅蘭芳】之孫紅雷
 1949年,梅蘭芳送別一生的摯友登上去臺灣的渡輪,從此分離。這個名叫齊如山的男人,就是電影中孫紅雷扮演的邱如白原型。他看了百場梅蘭芳的戲,寫下百余封長信後,才決定與梅見面。自此,開始了長達20餘年的友誼。他為梅蘭芳出謀劃策,親自寫下著名的《嫦娥奔月》《天女散花》劇本,和《梅蘭芳訪美記》《中國劇之組織》《梅蘭芳歌曲譜》等重要後世研究資考。

 “什麼是真正的大知識份子?不只是文質彬彬的斯文,更多的是文化底蘊、學養帶來的大愛和激情。”為演好這個角色,孫紅雷獨自跑到巴黎,坐在塞納河畔讀遍10卷《齊如山全集》只為尋找齊6年歐洲遊學的足跡:“真理永遠掌握在少數人手裏。”這是紅雷常說的一句話:“這部戲對我影響巨大,什麼是革命?國家與人民?我的責任感和使命感,就這樣被一個極端堅持的一介狂生所喚醒,他曾和革命黨一起炸死賣國官員,一心想報國,但在那個舊時代,最終他只能將將理想和抱負,對國劇的大愛,全部投入在梅蘭芳身上,他們用男人的方式相知相愛,他說過,誰毀了梅蘭芳的孤單,誰就會了中國的京劇。”

 做這段採訪時,孫紅雷正打著點滴吸著氧氣躺在北京醫院,剛因過度投入暈倒在片場的他一緩過來就開始工作。所有的藝術家都是孤獨和痛苦的,只有在戲裏,他才是真正自由的。這是陳凱歌告訴孫紅蕾的話,因為痛苦才能有創作,因為孤獨才渴望戲中全情投入的自由,他們,是不幸卻又幸運的,因為,多少凡人只能活在自己的角色裏,多少情欲和夢想,也許,只能在黑暗之中,隨一幕幕戲夢人生,黯然神傷。有很多不能說的秘密,隨著眼淚,一滴滴落下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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